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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上元節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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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上元節(一)

趙榛幾乎一夜未眠。

晨光透窗,依然不覺絲毫困倦。

他將千字文書卷從頭至尾再讀一遍。眼前不再是一個個字,也不只是一筆一劃,而是一招一式,皆如蝶舞翩翩,飛魚靈動。戟端所至,落筆成書。

推門而出,冷風拂面,竟覺陣陣快意。

大名府的冬天似乎比汴京更寒,風也更涼。在千字文的一字一畫中,趙榛尋到了絲絲暖意。

盡管“輕佻,不足以臨天下”,盡管懦弱屈膝,失國被擄,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,血濃於水。那個從容執筆,俊逸飄灑的身影又浮印在燈光燭影裏。

整個冬天,大名城都很平靜。平靜得讓人不安。

金人遁去,似乎就此便消逝了蹤跡。

馬擴依舊每日緊張忙碌,巡視城防,加固修覆城墻,操練兵士。趙榛每每也參與其中,但更多的時間是待在房中,讀兵書,讀千字文書卷,練戟。

倦了,煩了,就去靈兒那裏,看她給人診病,陪大通老人說說閑話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,如一家古老的水車,雖然笨重陳舊,依然不知疲倦地吃力轉動。

漸近上元。

古時稱“夜”為“宵”。正月十五日是上元天官賜福的日子,正月為元月,十五是年中第一個月圓之夜,所以也稱元宵節。

正月裏,正月正,正月十五鬧花燈。

三十的火,十五的燈。

一入新正,燈火日盛。

照依東京汴梁的體制,往年這個時候,大名府都要大張燈火,全城軍民同樂。

今年因金兵壓境,怕惹出禍端,本是要歇了放燈。可上元節畢竟是宋人一年中最重要最盛大的節日,沒了燈火,這年總覺得沒過完。

眼下金兵已經退去,讓百姓們好好樂呵一番,也算是去去晦運,壓壓驚。

王如龍極力主張一切如常,營造太平年景的盛象。馬擴也不想拂了滿城百姓的心意,兩人於是一拍即合。

馬擴令增加了守城的兵士,各大城門對來往的人格外嚴加盤查;又特別安排沙真帶了鐵騎騎兵,繞城巡邏。

天剛擦黑,靈兒就拉著趙榛出了門。

晚飯早早就吃完了,靈兒特意煮了“浮圓子”。爺爺借口人多,腿腳也不靈便,自己說不要跟著一起觀燈。

靈兒雖然覺得有些遺憾,但也怕爺爺累著。而且和爺爺一起出門,走路慢慢吞吞的,老是要等他。這上元節人這麽多,擠丟了也不一定。

她去給爺爺鋪好床被,灌了湯婆子(暖足瓶),囑咐幾句,才放心走開。

趙榛穿了靈兒新做的棉袍,喜氣洋洋。

靈兒一襲白衣,烏髻高聳,插了一支銀釵,俏艷艷一張粉臉,目若秋水。

家家燈火,處處管弦。

街上已經人來人往,熱鬧非凡。

兩邊茶坊酒肆的門前,都掛滿了燈籠。大大小小,各式各樣,五顏六色,熠熠閃光。

前街後巷,家家戶戶的門前也都掛著燈,五采琉璃泡燈如繁星閃爍。

沿街而行,人聲鼎沸。也許是被戰爭的陰雲壓抑得太久了,才入夜,大街小巷已是摩肩接踵,行人如蟻。

蘇州的五色琉璃燈,福州的白玉燈,新安的無骨燈,應有盡有。

燈以蘇州、福州為冠,新安燈雖是晚出,卻更為精妙絕倫。

蘇燈大者直徑三四尺,五色琉璃制成,上有山水人物,花竹翎毛,光彩炫目;福燈通體潔白,如清冰玉壺,爽徹心目;新安燈燈圈燈骨全部用琉璃所制,剔透纖巧,更加奇巧。

走馬燈,馬騎人物,旋轉如飛;珠子燈,以五色珠為網,下垂流蘇,或為龍船、鳳輦、樓臺故事;羊皮燈,鏃鏤精巧,五色妝染,如影戲之法;羅帛燈,或為百花,或細眼,間以紅白,此種最奇。

上元之夜,不管是官宦貴人,還是平民百姓,都不約而同地上街觀燈。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來來往往。大人頭上戴著燈,小孩子手裏挑著燈,閃閃爍爍,溢彩流光,好不熱鬧。

好多人頭上插了棗栗大小的燈球,還飾以珍珠和翡翠,晶瑩剔透,光彩奪目。

有好事者甚至戴了“火楊梅”。那是將幹棗粉和木炭屑拌在一起,澆上油蠟,團成圓球,穿到鐵枝上,點著放在頭頂。

人群一陣湧動,只見幾十個人舉著一個龍燈風風火火奔過來。

那龍燈用竹篾紮成,外面包裹白布,布上以藍筆畫出龍鱗,竹篾中間安置燈燭點亮。趙榛眼睛一亮,那分明就是汴京城的萬龍燈。

一陣歡呼叫好,龍燈之後緊跟著一夥舞鮑老的。舞者頭戴面具,扭身舞袖,動作模仿傀儡,模樣極是滑稽可笑。

鼓敲鑼響,人群發出陣陣笑聲。趙榛看去,不覺笑了。原來是知府王如龍坐在轎子裏,被轎夫擡著走了過來。

轎簾高挑,王如龍扶著轎桿,搖頭晃腦,左顧右盼。他官帽歪斜,臉上黑紅,大聲喊著什麽,顯是喝了不少酒。

趙榛唯恐被他看到,忙拉住靈兒躲到人群後面。

跟隨在轎子後面的幾個差官,則背了大大的布袋,向街上的小販派錢,每人數十文。這是官府祝小販們新年生意興隆,發大財稱為“買市”。

靈兒覺得好玩,掙脫開趙榛的手,從旁邊的小販手裏搶過一個盤子,也去領派錢。

那差官見一俏麗少女,笑盈盈地走了過來,先是一楞。再低頭看見她手中的盤子,也笑了,遂把幾張紙幣遞給靈兒。想了一下,又再拿出幾張給了靈兒。

靈兒一臉得意色,自己留了一張,把剩下的全給了那小販。

隨著人流,慢慢向前。

東安門的廣場上,用竹木、彩帛搭建成巨大的燈山。上面站著身姿曼妙的歌妓美女,衣裙飄飄,迎風招展,宛若神仙,燈光映照之下,很是好看。

燈山又叫鰲山,用彩燈堆疊,形狀如傳說中的巨鰲,故而得名。其上結彩懸花,張掛著幾千碗花燈。入夜燈山萬燈齊亮,照得如同白晝。

燈山兩旁各有一尊菩薩燈。

文殊菩薩身跨獅子,普賢菩薩騎著白象,兩座塑像均高達數丈,眼冒金光。那金光即菩薩頭部鏤空,置巨燈於其間,燈光從眼孔射出。

兩位菩薩手掌高高豎起,五指粗如人腿,股股水流從指尖噴出,如瀑布般傾瀉而下。

東安門外的大街大廣場上,官府以棘刺圍繞成一個大圈,長約百餘丈,叫作“棘盆”。棘盆內搭建了樂棚,棚內各色彩燈照耀如同白日,鼓樂齊奏,還表演走繩、爬竿、擲劍等雜戲。

在每一坊巷口有樂棚的地方,都設有“小影觀戲棚子”。棚內有藝人借助燈光、手勢、紙人和皮影在布景上投射出簡單有趣的動畫,吸引小孩圍觀。跟隨家人一起上街觀燈的小孩,若與家人走散,往往被影戲吸引,家人可去此處尋找。

趙榛和靈兒走走停停,看得眼花繚亂。

眼前一條街巷,擠滿了人,大家都在猜燈謎。

只見一盞走馬燈下,高懸一上聯:“走馬燈,燈走馬,燈熄馬停步。”

靈兒看看,只是搖頭。趙榛搜刮肚腸,卻也一時難解。擡頭見墻頭的旗幟在風中卷舒,腦中有了主意,提筆去寫:“飛虎旗,旗飛虎,旗卷虎藏身。”

靈兒拍著巴掌,連聲叫好。旁邊的人圍過來,也是稱讚不已。

再往前去,見兩幅長長的對聯,寫著一個燈謎:

“黑不是,白不是,紅黃更不是。和狐狼貓狗仿佛,既非家畜,又非野獸。

詩不是,詞不是,論語也不是。對東西南北模糊,雖為短品,也是妙文。”

邊上已經圍了好幾個人,卻都是抓耳撓腮,絞盡腦汁,猜不出個所以然。

靈兒看著一條條燈謎和猜謎的人,眼睛眨來眨去,忽然大叫一聲:“趙振哥哥,我猜出來了!”

趙榛還在沈思,忽聽靈兒叫,擡頭看時,她已去了那邊,寫了兩個字:“猜謎”。

圍觀的人恍然大悟,直拍腦袋。

靈兒拿了一盞蓮花燈,一臉興奮,蹦跳著跑了過來。

好不容易到了人群稀疏處,見小巷中走出一小販。

那小販身背竹架,腰間懸著皮鼓,竹架前罩著一把青傘,傘下懸著幾只燈籠。一邊走,一邊擊鼓,一只手卻轉動傘柄,青傘和傘下的彩色小燈籠團團飛轉,好似走馬燈。

小販在叫賣焦。焦是面粉和米粉各半,摻上砂糖,搓成小圓球,放入油鍋裏炸,味道甘甜爽脆。

靈兒摸出幾文錢,向小販買了幾個焦。拉著趙榛,坐到街邊的石凳上吃了起來。

城樓上放起了煙火,高空中綻開一朵朵銀花。街上行人駐足,都望向那煙花燦爛。

城墻上,一排排燈槊高插,直指向天,若朵朵荷花盛開,照得城頭一片通明。

那燈槊乃毛竹所制成,其狀如大槊。取碗口粗的大毛竹,削去枝葉,將頂端破成細條,兩兩對接,中段捆紮固定,下半部分壓成圓球,上半部分掰成蓮花瓣狀,圓球中插蠟燭,蓮心處放燈盞。也稱“蓮花槊”。

在燦爛的燈火中,靈兒吃著焦,笑吟吟的,盯著空中的火花,吹彈欲破的臉上滿是幸福和滿足,快樂得像個小孩。

趙榛癡癡地看著靈兒,心中柔軟得要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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